夢境和詞語：距離的組織 葉輝
--序葉英傑詩集《電話下的自由》
1.
大約兩年前，胡燕青約我參加一個詩會，她說與會的都是年輕人，並囑我帶一本自己的書，送給我最喜歡的一首詩的作者。我帶了一冊《水在瓶》，在詩會結束時送了給葉英傑，他那天誦讀的是〈散步〉，詩寫得實在好，用安靜的話語、近乎電影蒙太奇的敘事體，細緻而綿密地述說一段保持著若干距離、賸餘了若干猶豫的感情--正是由於詩中貫注這些難得的指向「是」或「不是」（to
be or not to be）的距離感和猶豫感，教讀者如我在閱讀過程中無法抗拒那份若即若離、既親密又略帶生疏的「二人關係」。
在那次詩會之後，葉英傑跟我通了一些電郵，討論〈散步〉的語言問題，我的意見是：如果他再推敲一下詩中個別陳述句，更簡潔地敘事，更深入地處理詞與物的聯繫，或可在詩藝方面更上一層樓。我建議他在遣詞用字方面下些苦功，或者在一首與另一首之間多花一些時間去提煉語言--我當然明白那是老生常談，但始終覺得，他花大部分去思考「寫甚麼」，大概還沒有恰切地賸出時間去考慮「怎樣寫」，以及「為甚麼」這樣寫；我其實想告訴他：只要就how和why這兩個前提多思考多實踐，語言畢竟是詩人廝磨一生的大業，也許未必就是當前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這首詩後來獲得中文文學創作獎詩組亞軍（據說，要不是黃燦然「降級參賽」，它大概就是冠軍了），我想，那是葉英傑詩創作迄今為止趨向成熟的一個重要起點，儘管他往往有意無意地偏離了這一條極可能通往詩國馬拉松大道的跑線。
2.
我去年寫過一篇悼念卞之琳的短文，題為〈一個和兩個〉，談到〈古鎮的夢〉和〈斷章〉，有這樣的分析：
兩種聲音，兩個人，同一場景的兩段時間，在中國新詩發展史上，是劃時代的一大進境--此一進境由一個進展到兩個，是詩中人物數量的倍增，也是詩的組織密度的倍增。前此，由草創期胡適的〈人力車夫〉、劉半農的〈賣蘿蔔人〉、沈尹默的〈三弦〉，到稍後劉延陵的〈水手〉、徐志摩的〈叫化活該〉、朱湘〈彈三弦的瞎子〉，由近乎白描的同情或憐憫，乃至加入詩人主觀的色彩和聲音，所寫的對象依然只有一個。卞之琳這首詩以兩個人的出場時序--白天的盲卜者和黑夜的更夫，側寫古鎮的夢（而不僅僅是古鎮），由一個到兩個，由單線的描寫到雙線的組織，由個別人物所反映的現實人生到兩種人物出場序所表現的時間感，無疑是一個廣闊的跨幅，已經由平面歎喟發展為綜合組織的戲擬和暗示了。
……《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此詩短短四行，六十多年來被廣泛引用，那是由於首兩句「空間易位」、互為主客的觀看角度，也是由一個變為兩個--那是一個場景從兩個角度發展出來的看與被看，兩點相連（或相隔），即成距離；用存在或覺識、想像或形相，把兩點的人物和事物連成相對的關係，即成組織；卞詩每多「距離的組織」，在三十年代獨闢詩學上的蹊徑，較同代人走得要孤遠些。
我引錄這段文字，旨在說明那僅僅是生成於上世紀三Ｏ年代的一套詩學標準，在差不多七十年後的今天看來，也許已經不再是難以踰越的尺度了。葉英傑就己經達到此一高度。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提倡根本就不存在的「新詩語言進化論」，只是想藉此說明：新詩的現代化進程，其實就是一種現代生活感受的潛移默化--卞之琳時代的詩人也像我們那樣認識和感應現代世界，他們用以抒發較複雜的生活情思的一些寫法，比如「戲戲化處境」或「戲擬」，比如「小說化」、「人稱互換」、「非個人化」，到了今天，也許己經是大部分青年詩人的囊中必備之物了。當然，這裏所說的只是一個現代人對「現代化」、「現代性」無可迴避的應對或應用，僅僅指向一種外化的認同，還沒有觸及內化﹝或深化﹞的語言乃至思雄問題。
葉英傑在〈散步〉前後，寫了好一些細密地組織「二人關係」的作品，包括〈某天，和她一起去書展〉、〈在她大學畢業典禮當天，和她一起拍照〉、〈某天，和她談起，她準備裝修的房子〉、〈尚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愛情〉、〈在電話亭外等候你到來〉……等等，這些詩作總是借肋具體而微的生活情節，從「體驗」思考「關係」﹝請注意，「體驗」和「關係」是葉英傑詩最常見的兩個詞語﹞，我初讀的時候，總覺得細節豐滿而鋪陳略嫌微瑣，時有「可惜」之嘆，但每每在多讀幾遍之後，才讀出一份難得的情味，才發覺他擅於借用具體而微的場景和過程，耐心而深情地以平淡而深藏的「小說化」、「戲戲化處境」陳述，細說親近與生疏、猶豫與距離。
這些詩作大都寫得具體而微，也具體而微地呈現了葉英傑詩最動人以及最讓人不安之處，讀〈某天，和她談起，她準備裝修的房子〉，我們剛讀到「我應該如何走近／二十五樓的空中樓閣？／只是尋不著你的門／找不到確實的門徑」這樣充滿可能和期待的段落，接著便讀到「只是不知道你家中的禁忌／只是門外的蜜蜂太多」那樣教人期待落空得近乎洩氣的句子；讀〈某天，和她一起去書展〉，我們也許欣賞「我說在地圖的左上方而我們／在地圖的右下角要經歷九曲十三彎才能到達」這樣富於暗示的句子，接著便讀到「梵高和愛因斯坦的書……／……接著邁向村上春樹的近境／和邊境
然後又墮進卡夫卡的城堡和／艾勒里．昆恩的層層推理中」那樣急於借一堆書本以說理的段落。
葉英傑詩最動人之處，在於「距離的組織」充滿暗示和期待的過程，與此同時，最令人不安之處，也許就恰恰在於「距離的組織」有時表述得略嫌過於顯露的指向性。
3.
這是葉英傑的第二本詩集，綜而觀之，他在謀篇布局方面，其實已經具備相當穩實的基礎，也掌握了相當風格化的敘事語言，他顯然並不滿足於單一觀點、單一線條的言說方式，也早已作出如此或如彼的嘗試，開展了由「一個」遞增至「兩個」的寫法，錯綜而富於思辯地在詩中架構起「距離的組織」；他毫無疑問不再是初學者了，部分作品且已粗具格局，有一定的詩學基礎，此所以我對他的作品的要求也許會約略嚴苛些。細讀這本詩集，我們可以輕易發現，詩中閃現大量關於「接觸」、「溝通」、「距離」、「體驗」、「關係」……等等的詞彙，裏面潛藏著由一站到另一站、一層到另一層、由此及彼、中心與外圍相互延展的欲望，而「電話」、「橋」、「車廂」、「車站」、「旅行」、「行李箱」……等等意象此起彼落，自成一套「隱喻系統」，裏面隱含了解讀詩集大部分作品的一串鑰匙：
你相信經驗
你相信火車最後都會到達車站
並帶來擁擠的眼睛；
在眾多的視線下 你如何處理自己的位置？
--〈候車〉
公共汽車開始穿越長長的隧道
而銅鑼灣己經遠遠丟在後面了
……………………
看着隱道內無數緊急電話擦過 我在想
這個晚上就這樣完結了
有一些東西在眼前一閃即逝 但我還沒來得及
看清楚那是什麼
--〈體驗﹝1998﹞〉
從擦過車窗的世界中
究竟能夠找到什麼？
一個留存於腦海裏的終點？
抑或是 一朵花 一道招牌？
公共汽車正左穿右插
不知會引領我們到哪一個地方
--〈體驗〉
就在這車廂裏 我們彼此
站得很近 但互不認識
……………………
我努力營造一種隔膜
我們是陌生人 到最後依然是陌生人
我們相隔幾層臃腫的大衣 和很多層的空氣；
其他的面孔
也不住遮蓋我們的面孔；
我不曾存在 你不曾存在
我們只是彼此的視野中最外圍的景物。
--〈關係〉
這些近乎無中生有的、略帶博爾赫斯式「內化思維」的想像，在詩集裏俯拾皆是，葉英傑鍥而不捨地虛構這些藉現實生活場景顯影的夢境，掩卷之際，細心的讀者或會不禁提問：何以如此？孰令致之？我們也許可以借助大衛．羅夫﹝David
C. Lohff﹞的《夢典》﹝The Dream Directory﹞的一些解說，去透析車與車站、「我」與外在世界的隱密關係：焦慮和失控感。這是羅夫的分析：也許「你覺得司機控制著你的命運」，「還有，乘客可能是來自你生活中各個方面的人物。重要的問題是，你跟他們的關係如何，在多大程度上他們同意或反對你的目的地」；「……公共汽車的終點站往往都非常小，所以就揭示了一個有趣的社會橫切面」；「……夢見乘公共汽車旅行，你可能感到沒有錢乘坐更好的交通工具。談到公共汽車的好處，首先是乘客之間有深厚的同舟共濟的感情……除了你同乘客之間的相互關係，在乘公共汽車的旅途中誰是你的旅伴也是應當仔細考慮的事情。」
我們發現，除了車和車站，電話也是葉英傑詩非常主要的訴說媒介，比如〈松鼠和鳥兒的通話--電話是一條脆弱的橋〉、〈一條街的距離--除了電話，只有電話〉、〈找你--過了橋才發現，那兒有的只是茫然〉﹝我用悶悶的手／拿起默默的電話筒／幻想你在另一角落做什麼﹞、〈電話下的自由〉﹝為了避免讓電話線緊纏手臂
從此就不再用電話拔河？﹞、〈在電話亭外等候你到來〉﹝我們分別在錯誤的時間 錯誤的地點／錯誤地等候一個人？﹞……讓我們翻揭《夢典》的「電話」那一條，看看它到底意指什麼：「電話在夢中往往充當做夢人和其他夢中人物之間的紐帶，做夢人實際上無法接近這些人，但他們卻影響著夢的結果。許多時候，不等你拿起話筒在夢中說話，你就知道對方是誰。在夢中你用電話同別人聯繫的方式是重要的，你給誰打電話也是重要的……所以夢中打電話表明，雖然有些人對你的生活舉足輕重，他們同你的聯繫也許不像他們能做到的那麼密切，或不像你所希望的那麼密切。」
羅夫作為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在馬里蘭州開設心理治療診所，有極豐富的精神分析實踐經驗，他認為不斷重複出現的﹝recurring﹞夢境，往往是「補償的夢」，尤其是釋放感情能量的補償夢，這些夢境要不是「神諭式的」﹝oracle﹞--藉非常敏銳的夢中潛意識，預見清醒的大腦思維料想不到的即將發生的事情，恐怕就是「創傷式的」﹝trauma﹞--無法理解生活中一些糟透的事情，重複的夢境成為維護自我的唯一手段。
4.
葉英傑迄今寫得最好的一首詩，也許還是〈散步〉，這首詩的好處，對葉英傑而言，我相信在於它的抒情性--它並不急於總結經驗，也不急於歸納道理，只是恰如其份地透過非秩序化的戲劇性敘事語言，抒發與詩中場景共生的一段細緻感情。
我這樣說，基於兩個理由：其一，葉英傑長於賦而短於比興，擅於布局而拙於分析；其二，他富於年輕詩人的敏感，還沒有成熟到中年詩人的理性。
葉英傑寫得勤快，從作品編號可以發現，他寫詩逾千首，曠時日久地借助語言去探知世界（我們甚至輕易發見，他詩中留有很多「尋找詞語」的印痕），或會產生某種「時間幻覺」，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年輕的敏感去感應中年的理性，也許就形成了詩性的斷層，既不滿足於自己的青春期抒情話語，卻一下子找不著由感性過渡到智牲的成熟期入口--這不僅僅是葉英傑所面對的問題，他同齡的青年詩人無論寫得像他那樣多，或遠遠比他少，經歷了一段或斷或續的摸索時期，找到了或以為找到了，也總會遇上類近的問題：如何在「時間幻覺」的介入所造成的「詩性斷層」裏擺脫進退維谷的困境？如何在夢境與現實生活之間找尋語言的另一入口﹝或出口﹞而藉此自我拯救？
該怎樣說呢？其實我也是他們的其中一人，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只能用一種較笨的方法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在持續的書寫過程中認知書寫此一行為的局限與可能。也許，我還想到薩特﹝S.P.Sartre﹞的一本書，談到他一生與詞語打交道，大致可歸納為三個階段：開始時對詞語感到神迷，驚嘆於它神奇的力量，於是嘗試進入這座幾乎找不到入口和出口的迷宮；然後進入了或自以為進入了，自覺或不自覺地崇拜詞語，甚或奉之為神明；最後，發現自己患上了「文學的精神病」（或者就是沈從文所說的「感情發炎」，見〈水雲--我怎麼創造故事，故事怎麼創造我〉，我建議，每一位有志於寫作的青年朋友，都該花點時間細讀這篇情理交融的好文章），不再需要任何神明的訓導，有一天在詞語的噩夢中清醒過來，才徹底地自我解放，恢復了自我與詞語的本來面目。
薩特的這本書就叫做《詞語》，那是他的成長自傳，他告訴我們：他在外祖父的書房裏發現詞語的秘密--它有一種「超時間性」，他正在閱讀（或使用）的那些詞語，早在他出生之前就不知有多少人閱讀過和使用過了，它們曾看著他出生，也將看著他死亡，但他有涯之生將借助詞語而得以自我拯救。我們也許不必借助詞語的宗教或超宗教性質去繼續自己的書寫生活，但我們至少會在書寫過程中感悟此一千古不易的原理：詞語無論折騰得我們多麼勞累，終有一天會讓我們回復言說的自由。願與葉英傑共勉之。
2001年11月15日-2002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