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動的門柄》
──讀葉英傑詩
代序
胡燕青
有機會為英傑的詩集作序，我感到很榮幸，在這裏先感謝英傑。重讀英傑的作品，恭謹下筆，卻發覺寫序絕非容易的工作。這兩年來，英傑常常拿自己的作品到"大學詩會"的詩敘來討論，我更常常有機會通過電郵讀到他的最新作品，這本書中的許多詩，我都仔細讀過了。但是，序言比友人之間的言談要嚴肅和嚴謹得多。雖然我和英傑已經很熟了，但我自覺到這個序言裏的每一句話，要麼成為詩人的動力，要麼成為詩人的打擊，所以不能不深思熟慮、小心翼翼地說。詩敘上，我最享受英傑的朗誦。他讀起詩來極細致動聽──聲音很清，語調自然，情緒平和、絕不做作，每次他開口演繹自己的作品，我都很享受。英傑有不少精微的感悟，已經成詩的，我們大都詳細研讀了。某些優秀小節，很容易掠過讀者的高速游走的眼睛，例如這一首名字叫做"手"的，就很有意思：
門柄
在門前伸出
人伸出的手，形如門柄，這很容易理解。門柄是用來開門的。開門，是接納、溝通的行動。但是，門柄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門。門，可以是"通道"，也可以是把通道"截斷"的機制。關著的門意味著拒絕和隔閡。所以，向人伸出的門柄，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弔詭。這兩行詩文字很簡單，卻極其通透清亮，內容也豐富深刻。
然而，當英傑的作品結合成書，許多這樣的喻象均勻地分布於整個集子中，我閱讀的景深就無可避免地給調整了，欣賞的焦點也給扯散了。晶瑩的小水點匯合成雨幕，天地就變得迷濛。當我一口氣讀完英傑的詩集，零散的良好印象，就無法不聚合成比較嚴峻的整合評價。微觀世界裏，我們常常會為英傑一個句子、一個詩段歡呼。但經宏觀的視野一量，我就不免要問：這些起起落落的、比較悅耳的歡呼，是否足以對應英傑多年來的忠誠和努力？
葉英傑今年不過二十來歲，寫詩卻已超過十年，作品逾千。如此龐大的數字，對上大學後才接觸新詩的許多年輕人來說，實在不可思議。這樣的鍛煉，理應帶來巨大的成就（讀者對用功的詩人會自然提出更高的要求）。但是，說句老話吧：苦修式的創作生活，可以是契機，也可以是危機。
此話怎說？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詩是個難纏的情人。你把她擱下不理，時間一久，她就會對你視而不見，放棄你另投懷抱；他日狹路相逢，只覺生疏；那種陌生、不逮的感覺是具體而清晰的。過了某一點，你必心灰意懶，無論怎樣追也無法把創作的衝動追回來。為了避免走上這不歸之路，你決定天天陪伴她，百般殷勤體貼、無限恩愛纏綿地呵護她──你整天談詩、讀詩、寫詩，用詩來標簽自己，甚至以詩為神，向她屈膝膜拜；可是，她又會因此覺得你"平價"，認為你一點意思都沒有，動輒躲起來跟你玩捉迷藏。她逃避你也引誘你、挑逗你也試探你，直至你對自己的才華完全失去信心。世上有多少人因為不讀詩、不談詩、不寫詩而漸漸失去了詩的芳蹤，就有多少人因為過分沉迷、無詩不歡而終於被詩厭棄。不接觸詩的人不可能成為詩人；但可怕的是，耽溺於詩的人，也有可能無法繼續寫詩，以創作為終身事業的人，真是聞此色變。所以我說，危機和契機這雙生子總是聯袂而來的，叫人進退兩難。
因此，我的偏見是：詩人對詩要愛得深、也要抽得脫；他必須有點兒風流不羈、用情欠專的"花花公子"氣質，做個若即若離的壞伴侶，在詩與非詩的疆界上浪蕩徘徊，栽種希望卻隨時願意放手、熱愛生命卻不執著──有時他會看看其他文學類型的作品，談談政治，抱抱小孩，聽聽辦公室裏的怨言，追讀國家地理雜誌，好古典也愛新潮，看中東史和心理學、到處旅行，甚至看幾集肥皂劇和武俠小說、參加無聊的問答遊戲節目、收集糖紙、打籃�P球、上街遊行……。英傑嗜詩如命，天天寫作，因此也有可能陷入這"過分專一"的危機。為甚麼我會有這樣的憂慮呢？因為讀英傑的詩，我發覺他的作品經常出現某種態勢──開始時意象的浪峰常被接踵而來的淺灘從底部抹碎，一度引起期待的波瀾，在遠觀時變成了平凡的風景。試看《旅行》一詩：
彷似離開一個身體 然後再進入另一身體
你重新感覺自己的手掌
用那對手掌再三撫摸自己
然後再用他們
感覺眼前陌生的世界
你重新尋找一個空中樓閣──
曾經飄走的空間；
你在新的土地上重建一個花園
和花園中各種獨特的植物
候鳥：眼前的世界
是你的起點 終點
抑或只是
其中一個中轉站？
之後 當你終於離開
你彷似帶走了一切
又彷似
帶不走一切。
這首詩的第一段實在叫人神往，但作品的感覺漸漸被隨後的"哲理尾巴"拉扁拉平了。詩人一般比較感性，缺乏紀律，靈思的潮汐大起大落：有時一日數詩，有時經年無句。英傑卻幾乎是在一個風平浪靜的長灘上創作的。我的意見是：假如詩的情懷如果不足以建構太大數量的作品，上述的情況就會出現。他能夠定時成詩，產量平均，用一種近乎固定的節奏來約會繆思（其他詩人大概比較喜歡幽會）；漸漸，約會的浪漫有可能變成可以預期的"節目"。因此，英傑和詩的關係，有時像多年同事多於像好友，似柴米夫妻多於似戀人。當然，同事也可以是好友，但這種好友只會在上班下班的規律中共進午餐、同罵老板，雖然相知，難免視野淺窄；老夫老妻也可以是戀人，但這種戀人須要兼顧許多瑣事細務，家居也得好好保養維修，兩口子見面總為開支吵架，雖然相愛，難免煩躁苦惱。這種關係的優勢，在於詩人對詩藝的深刻認識、對詩的終極愛護和與詩的自然默契；然而其劣勢也正正就在這地方──因為認識可以演變成似熟賣熟（信心的錯置），喜愛可以衍生出佔有的錯覺（能力的誤估），默契更可以鞏固"理所當然"的操作（觀物距離的誤度）：
你相信經驗
你相信火車最後都會到達車站
並帶來擁擠的眼睛；
在眾多的視線下 你如何處理自己的位置？
硬生生地擠進去 讓所有人都埋怨你 記住你
抑或你寧願繼續等待？
……
又有 甚麼人可以說給你聽
如果你放棄擠上這輛火車 接著又會有 甚麼遭遇？
我們不能控制任何人 任何事物
進入或離開視野
他們將隨意在我們身邊掠過並造成影響
我們常常闖進別人的花園 踏毀園中的花朵
忘了道歉就匆匆離開
──《候車》
這兩段文字，就出現"過熟"和"過露"帶來的不安，說理的散文句式也喚起了流行歌企圖承載深刻哲理而不果的負面聯想。但是，同詩的其他部分，卻具備相當不錯的魅力，例如末段：
當我進入火車站 我能感覺到
有一些東西正趨近我 又有一些東西
已暗暗地在我身後掩映著
但我只能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如果不是最後一句企圖將自己的無奈進一步"說明"，這首詩應該能夠在高潮中完成。末句"在車站乾等 卻 甚麼都做不了"不慎出賣了上文的質感，成了是這個作品最大的敗筆（缺乏咀嚼的深度）。這種情況有時會在英傑的詩集出現，成為新詩集中的低谷。這些平凡的詩行讓我們這些到過山巔（例如英傑的得獎作品《散步》）的好友兼讀者十分迷惘，例如：
如今 我們就像雀鳥一般
困在籠中
被晨運的主人用厚厚的布蓋起：
世界從此變得這樣狹窄
只是鳥籠的這邊到那一邊的距離
夜是這樣漫長
而我們只能呆呆地待在自己的地方
有人說英傑的詩犯的"毛病"是"散文化"，我大致上同意。但是，我覺得這樣說時得先把"散文化"一詞弄清楚。散文是很重要的文類，我深信，每個文類都可以成為另一個的神釆變化和豐富資源。有的詩可以很接近散文，甚至就是某一種散文的應用，其優勢在擺脫韻文節奏的大誘惑和陳腔濫調的壞天氣，使詩人能夠以翅膀的自由和針尖的精敏凝聚精神、集中體歷，把詩歌推上新的高度。可見，"散文化"一詞可褒可貶，或只負責中性地陳述。下面這首詩的語言，雖然只是簡單的述說，但感染力極強：
倘若萬物都有結局，有節制
有最後和永逝，還有遺忘
誰能告訴我們，在這幢房子裏，是誰
已經接收了我們無意中的告別？
透過灰色的玻璃黑夜終止，
在暗淡的桌面上，那對
被參差的陰影拉長的書籍
必定有某一本，我們絕不會翻閱
──博爾克斯《邊界》
我不曉得原文是不是韻腳井然的格律詩，只覺得這首詩和英傑大部分的作品一樣，陳述強於體驗、說明多於呈現。二者的分別在於博爾克斯對生命觀察的敏銳，表達上的一矢中的；引文中隨部署了六個平凡的句子，但它們全都能因著每段的最後一行陡峭地攀升，終成為被光源緄上金邊的雲彩，為讀者帶來恍然徹悟的喜樂和美感。詩人筆下的哲理，是我們的理解力能夠到達的，但其創造生命的高度和起飛的仰角，卻難以追隨。但刻意在語言上"平凡"的，不一定能夠使詩成為更好的作品，反而有可能使詩人落入另一種"散文化"的陷阱。英傑的問題，可能正是第二類的"散文化"（如同英語所說的prosaic）。作者因未能在表達上"為所欲為"，有時會不慎落入浮面議論的窠臼，無法深挖主題；一方面失落了感官的領受之能，一方面丟失了內心的默觀視野。其實英傑有時已經暗暗意識到這一點，有時不慎急於在概括性的結論中表現個人哲思的高度：
我們或許只是一對平衡線 有無法改變的命運
我們或許都有需要忌諱的事 寧願沉於深海 不願暴露於空氣中
我們或許只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延續一場遊戲
──《秘密》
為甚麼會這樣呢？我想那是因為英傑沒用力嘗試擺脫那種可以預測的秩序，他防守不夠小心，那些具備記憶但難以折斷的尋常哲理於是有機可乘，詩人意志的強烈操控能力，竟然錯了對象；簡單地說，連"感覺是不會有秩序的"這樣的句子也落在詩人的"秩序"之中！所以，無可避免地，這種"安排"的精妙之處，同時也成了這首詩的弱點。如果"感覺"已經被納入設計出來的"亂序"中，那麼"詩"的處境也必然陷入同樣的"設計"之險：
很多東西 進入我的房間後
就從此隱姓埋名；
但他們沒有刻意藏起自己
只是習慣了沉默 不輕易發出聲響
他們都各自有沉默的理由。
是的 我的房間
看起來有點凌亂
但暗暗地 又呈現某類風格
某種一致；
房中有窗 有門
而室內的空氣準備蠕動。
──《我的房間2000》
沉默的東西被描述為"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時候，或被總結為"暗暗……呈現某種風格"的那一刻，在"詩"和"我"的角力中，"我"（或理想中的自義的我）就開始佔上風了。其實，這是一首十分完整的詩，潛力極好，末句"室內的空氣準備蠕動"我很喜歡，然而，作品也不覺洩露了英傑的秘密。即使在自己的房間內，英傑眼中的自己仍是經過精心塑造的。真正的亂序從來沒有出現過。推而論之，詩人完美的自己永遠躲在莊嚴的詮述背後，對照生命的不完美。
他從來不想是我
他從來不想代表我
他從來不想是我的全部或者部份
他不想是我衣履裡的另一層身體也不想
是我腦袋的腦袋
他真的不想 __是的__ 他真的不想
只是他避免不了；
一切都因為他是葉英傑
鏡中的 一個他無法改變的事實。
──《鏡中的葉英傑》
這首詩中的我在尋找、理解鏡中的我，也就是虛幻的（鏡中）、卻被詩人視為更真實的那個我。自覺實存的我呢，卻是被批判的。那麼，批判者的道德（廣義）準則傾向於那個隱藏的、被追尋的我。但這個追尋（或逃避）的行動，不正好"表揚"了那個被批判的我嗎？這正是我想告訴英傑的：過強的寫作秩序，過分容易猜測的道德（廣義）立場，許多時會讓讀者在追尋深度的過程中感到失望。（話說回來，這首詩在《詩的挪亞方舟》詩網頁上發表，得到不少正面的評語，也許是我對英傑的評語實在太嚴苛了，因為我對於英傑的期望不小；而且絕不會放棄。）
秩序，本質上就是驚喜的敵人。但是，許多詩人也失之於過分濃密的驚喜。缺乏平原和大海的對照，這麼一來，即使是崇山峻嶺也會變得單調。與英傑同輩的劉偉成，還有兩位二十出頭詩人林卓倫和馮志弘，同樣面對類似的危機。偉成的意象密密麻麻的、可謂枝繁葉茂，有時會濃厚得叫人多日看不見陽光；卓倫的感官刺激讓人應接不暇，他的情懷是無法稀釋的，味道一流，卻會帶來口渴的感覺；志弘的高調排山倒海，全方位攻擊讀者，誰看見了必定陣腳大亂，但狂飆一過，視野上餘溫消散，很容易就見出概念的痕道。（上述諸位，我認為是目前很有潛力、天才和學力都不錯的新一代歌手。他們作品的優點相當多，此不贅說；這裏不過為了論証上的方便，才提起他們）。──但秩序呢，秩序意味著明朗、清潔、自然和友善，是種種心靈山勢之間讓人喘息的平原。在他們中間，英傑的詩就具備這樣的親和力。但是，如果翻開一本詩集，我們只看見一望無際的平原，又是不是好事呢？英傑不妨也多攀高峰。
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完全讓英傑的"整齊"誤導，因為許多時，英傑的才華明顯地在規律的捆綁中自由地閃亮生輝。例如《某天，和她一起打哥爾夫球》的格律形式，是用得很不錯的。這首詩把主線的發展"卡"在一個重複出現的結構中：
他們 緊握球桿
雙手一揮 球
就升起 飛出
經歷一個完美的弧形
然後降落
這一段裏，英傑很簡單就描寫了球手在" driving range " 練習高爾夫球的情景：成行成巿的球員排列成隊，好像很容易、很輕鬆就把球從右向左地打出去了，相對於自覺笨拙、猶疑、害怕失敗的詩人，他們可謂十分"厲害"。但是，他們才是"正常"的球手呢！七次重複的段落暗示了"正常的大眾"， 也突出了詩人因落伍而衍生尷尬。但無論如何，他終於鼓起勇氣，緊張而生硬地向"你"表達了自己的感情。英傑在這尚未有結局的高潮開始賣關子，可謂高明一著。他能夠成功嗎？這個作品後一段，寫得非常精彩，因為它從忽然開展的視野（廣闊的綠草場）揭示了感情的本質──無常但合理，痛苦卻真實。這一段的末句尤具力量，給讀者忽然打開了一種"已濟而未達"的思考空間：
遠處
哥爾夫球收集車
開始橫過草坪
收集白色的果子；
有些果子錯過了 有些很接近
整本詩集中，除了得到中文文學獎亞軍獎的《散步》之外，我最喜歡的一輯作品是《我的房間》。英傑或會覺得驚奇，因為那一部分的作品一般比較短。長短本來就不該是一首詩好壞的準則，但一般來說，長詩往往反映了作者用心所在。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談的都不是自己的短詩。但是，作者的偏好和用心並不一定和讀者的選擇一樣。我最欣賞的白詩是只有二十字的《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這首無心插柳的五絕，透視出積極領會生命的情操、友誼的深度和年歲的厚賜，視象優雅，感情醇厚，生活質感濃烈而語言清爽，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英傑的《我的房間》中有二三小詩，也有精微的洞察力和品味優秀的美感，例如這首：
發出暖黃光線的座檯燈
正守望它眼前的世界
螞蟻橫過桌面 不知會否感覺到
正有一種光圍著牠 並且照耀牠的路；
座檯燈的身軀微彎 彷似是長久受壓的結果
但它又知不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常常亮起它 又不時移動它的角度
藉此將黑夜拒於四壁之外
然而 又有誰會暗暗地守望它？
白天到來的時候
太陽用衪的光芒 籠罩座檯燈那
傴僂的身軀。
──《燈》
這個作品，和英傑其他作品相比起來，更能讓讀者推衍出深刻的哲思。詩人筆下豐富而真實，語調既從容又自然，也 不說教，卻能一層一層地把更大的視野逐一攤張。順著從"光"到"光"的描述，英傑對照出人的某種幽暗和不逮，而這幽暗和不逮，卻又繼續讓更光的視野綻放。整首詩沒有多餘拖曳的"道理"，也沒有"作者"穿著西服、結了領帶突然走出來做節目主持人，實在很叫人喜歡。
《天花板》的優勢卻落在別的地方──想象領域的剪裁。從實在的"上面一層樓"的推想，英傑細膩地發展出"被壓迫者"的聯想，和他們對命運的反抗。命運之所以挑起抗爭，是因為人失去了主宰自己的權力。同樣，當詩人無意碰跌一本書，他的"一時大意"也就同樣敲響了"下一層"人的命運時，這詩的末句，忽然炸開了新鮮的閱讀空間。詩人的處境雖未轉移，因著權力的傳遞，身份已多了一層，啖之有味：
來自上面天花板的聲響。可能是椅子傾倒的聲音
又或者是某種撞擊 我不知道；
只是我有時想 如果天花板忽然消失了
上面的一切東西就會掉進我的懷裡
……
誰人都知道天花板是一道永恆的障礙
而你在下面只能恐懼 不知道它
何時塌下。
……
（小草註定要生長在最下面 而其他的動物
例如獅與象 卻在上面悠然地踱步 甚至隨意地
俯伏在上面）
（不知道會有 甚麼人在天花板的另一面
監視我？活在這個厚厚的天空下
你只能尋找避雨之樹）
終於 你將自己扯回現實 並打算站起來
離開這細小的斗室 出去喝一杯水；
但卻不為意地弄跌書桌上的一本書
那本書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向下一層的世界震盪開去。
──《天花板》
與《天花板》比起來，《窗》的語調冷靜隨和，但深厚堅實。詩人以一種評述的方式介紹一個窗內的人如何用自己的眼睛去"取得"、"擁有"和"存檔"窗外的世界，並在裏面發展自足的生命。這首詩的優點是沒有責難，也沒有自義，只有輕盈的、不做作的自足。窗本來是小世界進入大宇宙的必然通道，但在這首詩裏卻變成了大宇宙被修剪成小世界的方法。作者的陳述是溫柔的，可以解讀成溫厚的諷刺，也可以理解為小我的陳呈，是個頗具心思的耐讀作品：
空蕩蕩的停車泊位
和某些建築的某一部份；
偶爾有小鳥飛過 有人群經過
有各種聲音喧鬧 但他都不為意
他只重視那些他能捆起的事物。
……
他列出心目中
所有景象的先後次序；
在他的世界裡 各種應有的物件
都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然後 他用玻璃蓋好擁有的世界--
這般完美 他要好好保護
他一直等待的 是一些
安份的旁觀者
在房中靜靜觀賞
沒有任何危險的好奇心。
這首詩雖然優秀，但也有缺點：過分"行文流暢"。我覺得如果能在詩的意念和感觸上再加入一點點"張狂"，表達自我中心的世界，這個作品一定更具震撼力。但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英傑不必同意。
最後一點，我想說，英傑的詩作大多以"你我"關係為靈思的韁繩；詩中的"你"有時代表他自己（例如在《循環》一詩中，"你"就是葉英傑），有時簡單地只代表了一個模糊的"對方"（例如在《溝通之規律》一輯詩裏面的"你"），有時卻是個特定的對象（例如《哀歌》中的"你"是剛逝世的同學，《回家》中的"你"和《鐘錶店》的"*你*"是上帝，《某天，和她一起去看書展》中的你可能是感情的對象）。英傑有時會用"*你*"為天地主宰的代詞，有時卻用"你"，代替女孩子的則"妳"和"你"都有。這是否刻意而為的，姑且不論，因為我覺得這並不重要。我想談的，是英傑永遠的"代詞角度"（用"他"的也不少）。"你我"關係一般能夠賦予作品一種專注感，使讀者進入詩人"狹窄"的感情範圍中去領悟其特有情懷，所以這樣的作品很多是"私話"、是抒情之作。在這樣的詩中，陳述和評價對方、或呈現大形勢、討論大道德是比較少有的。英傑集中，卻多見後者，因而他給我的印象是冷靜、理性、合理。英傑作品絕少失之於濫情、也不會耽溺於浪漫──反過來說，也不常讓我們感到感情的充沛洋溢。這到底只是個人的風格，無關水平。我想說的，反而是英傑能否跳出"代詞"主導的唯一寫作方向，有時可試試把作品中"我"的實在意識（因為"你"和"他"都只能相對於"我"）轉化為善感之心和善觀之眼，從詩中抹去簽名的樣式，讓眼目所見成為風景的主角。畢竟，如今英傑探索過的詩的節奏和語調，仍只是冰山一角，可見他仍有無可估量的潛力，一旦起飛，可以很快就超過眾口織成的雲層，升上更超越的天空。
關於英傑的詩，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是，我已經寫了很長了，而且批評近乎苛刻。我請英傑原諒我之餘，還想補充一句：前文列出的種種要求，我自己是做不到的。動手批評他人，永遠比站起來面對批評來得簡單。這也正是批評正面作用所在──因為即使是最偉大的詩人，有時也能夠聽到他自己想不出來的好意見。這樣長的序言，其實已經超越了應有的禮貌。但我深信，我們之間的感情和雙向的了解，可以抹去這方面的"過分"；相信英傑必能在這篇累贅的序言中找到一個好朋友真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