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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844號龕位的故事    葉英傑 

  火化儀式過後,我家人把我的骨灰安放在龕位9844號。9844號龕位位於9樓,從電梯出來後算起的第8間房,房中一列有7個骨灰龕,一共有14列,所以第44號骨灰龕是在第七列,剛好在房中央,從下算上去第二個位置。

  這一個位置並不是我選擇的,首先因為我並沒有發言權。其次是那些龕位都是順序編配的。我家人對此都沒有異議。他們說我龕位位置比較低,可以嗅到多一點香火。可是他們忘了我有鼻敏感;以往,他們都習慣了在我離家上班後才替家中的觀音上香。可是,現在他們都忘了。那我怎麼辦呢?

  我看著那些工人將那一塊石碑封住我的龕位。石碑刻上我的生卒年月、我的籍貫和我的名字。我試著從不同的方向望過去,唔,血紅色油漆使那些字在任何方向望過去都依然看得很清楚。只是設計沒有什麼特色,不像我樓上9845那一位太太的石碑。那一塊石碑上有一個很大的「十」字。整個8號室就只有她擁有這麼一個「十」字。我後來問過她,原來她是教徒。如果早知道做了教徒可以在死後在石碑上漆上一個醒目的「十」字,那麼我當初就應該去決志了。
  當我看到自己的照片,我幾乎要哭出來。那一張照片是取自我護照的。入境處那藍色圖章,大大的佔據著照片右下角,甚至覆蓋了我半個左臉。這只能怪我平常不喜歡拍照,沒有留下什麼好看的照片。我記得護照上那一張照片,是在地鐵站的即影即有攝影店拍的。拍得我像個死人,不過那時候趕著要去入境處,像死人也沒辦法了;如果當時知道那一張照片是會這麼用的,那我應該多拍幾遍,起碼拍一張比較不像死人的……

  我很羨慕我樓下9843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穿警察制服的側身照。這顯得他很英偉,很有為。但我們這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66歲時自殺死的。他自殺是因為他將他所有退休金都拿去炒股票和炒樓。那一年金融風暴一來他就完了。他家人選了那一張他穿警察制服的側身照,讓所有來拜祭的人都看到他三十多歲時的樣子,至於他66歲時的潦倒老人形象,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今年的清明節,我前前後後打了整個月的噴嚏,但沒有人來拜祭我。

  反而拜祭樓下9843的人「貨如輪轉」。拜祭樓上9845的也不比我好,只有她生前的丈夫來拜祭她,但她生前的丈夫不是一個人來,他拖著一個妙齡女郎到來。香燭還沒燒到一半他倆就走了。

  那些來拜祭的人到來的時候,首先會點起香燭,然後擺出食物,食物肯定有雞和燒肉,接著倒酒和茶(9843說給我聽,他實在吃不下嚥,因為他從不吃雞;他甚至連酒也不喝),這時候他們才會想起應該清潔先人的石碑。

  那些來拜祭的人不到一會就淚流滿面了,他們淚流滿面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那些香燭的煙太刺眼了。但他們不能離開,因為他們要看守那些食物,也要等那些香燭燒完。不過,這樣看著香燭燃燒也著實是一件挺悶人的事,所以他們不到一會,就會開始四周瀏覽。他們會從他們先人上下左右的龕位開始瀏覽,直到他們將整個龕堂內所有石碑都看過一遍,香燭就剛剛好燒完,他們可以走了;他們很快將所有食物收好,再鞠三躬然後離開。
今年的清明節,仍然沒有人來拜祭我。

  拜祭樓下9843的人仍然不算少,但已經沒有去年的多。9845生前的丈夫也來了,只是這一次他來了就不會離去。工人搗碎了我樓上9845的石碑。我看見那一個「十」字裂成幾塊掉在地上。她的照片從石碑上掉出來,工人隨手把照片放在地上。照片反轉了,她的臉緊貼地面。工人用另一塊石碑封住龕位;我看到了,照片上是她和她丈夫的合照。照片中她和她丈夫依偎在一起,而且笑得很幸福。但我知道那張合照只是電腦合成出來的;那縮小的「十」字安份地守在照片對上的位置。去年那一個跟她丈夫來的妙齡女郎也來了,這次她哭得很厲害。我不知道她是哭9845的丈夫呢,還是哭她將來沒有可能和9845的丈夫葬在一起?

  今年的清明節,沒有人來拜祭我。

  沒有人替我抹走身上的煙灰。我被煙燻得愈來愈黑。年復一年,我的石碑終於完全被黑色覆蓋。我的照片也變成完完全全的黑色,沒有人看到我那副像死人的肖像了,入境處那大大的藍印也隱藏在黑色底下看不見。我的籍貫,我的生卒日期,我的名字都完全被黑色覆蓋。
只有那龕位上面標示著9844號的牌,仍然能夠被辨認。

2003年12月14日至15日